水帘洞

高中的最后一个语文老师姓马，教我们班的时候刚从师范毕业，人年轻，书教得也和老教师们不太一样。有两堂课印象很深：一次是八九年夏天上《纪念刘和珍君》， 整堂课他没有做任何句子分析，思想总结之类老套，差不多就是一个人把整篇课文念了一遍，关键处都停顿下来，眼光灼灼地看下面学生，直到大家都会意点头为 止。一切尽在不言中；另一堂就是讲《美猴王》。

《美猴王》是高三的一篇课文，节选自西游记第一回《灵根育孕源流出，心性修持大道生》。讲的是石猴出世，探访水帘洞，到被群猴拥为美猴王这一段。故事大家都熟悉，没读过《西游记》也看过《大闹天宫》啊。大概是这个原因，马老师选择了个不太常规的题目。

他首先要大家一起仔细读这一段：

……众猴都道：“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。我们今日赶闲无事，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，耍子去耶！”喊一声，都拖男挈女，唤弟呼兄，一齐跑来，顺涧爬山，直至源流之处，乃是一股瀑布飞泉。但见那——

一派白虹起，千寻雪浪飞。海风吹不断，江月照还依。
冷气分青嶂，余流润翠微。潺蔽名瀑布，真似挂帘帷。

众猴拍手称扬道：“好水，好水！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，直接大海之波。”又道：“那一个有本事的，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，我等即拜他为王。”连呼了三声，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，应声高叫道：“我进去，我进去！”好猴！也是他——

今日芳名显，时来大运通。有缘居此地，天遣入仙宫。

你看他瞑目蹲身，将身一纵，径跳入瀑布泉中，忽睁睛抬头观看，那里边却无水无波，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。他住了身，定了神，仔细再看，原来是座铁板桥，桥下之水，冲贯于石窍之间，倒挂流出去，遮闭了桥门。

然后问大家这个问题：水帘洞是个什么构造呢？

说老实话，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，其他的同学也没有。《大闹天宫》的印象太深了：水帘洞不就是半山腰的一个山洞，洞口一挂瀑布，像个帘子吗？马老师摇摇头，又让大家仔细读这几句：“桥下之水，冲贯于石窍之间，倒挂流出去，遮闭了桥门。”原来如此。这水帘的水并不是从洞上方的瀑布而来的，而是就出自水帘洞里的 “桥下之水”。换句话说，水帘洞不仅是个山洞，而且就是那股“瀑布飞泉”的源头。回头再看某猴这句“那一个有本事的，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，我等即拜他为王。”，更加证实了这一点。

可是既然是“桥下之水”，水往低处流，又怎么可能再“遮闭了桥门”呢？马老师很得意地问大家。为什么？

教室乱了起来，大家开始七嘴八舌。我想了一下，觉得知道了答案，举手要求发言。我觉得答案就在“冲贯于石窍之间”，这句话暗示水流湍急，那么在石窍里冲上高处也不是不可能。然后石窍在洞口顶开口，水于是“倒挂流出去，遮闭了桥门”。一时也说不清楚，马老师叫我在黑板上画一下。我于是画了类似图二左这样一副图。这画看上去有些别扭，画的时候更加别扭：让桥下之水自然地冲到头顶，再倒挂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即使是现在，我试着画了几遍也都不能惬意，只能做到这个样子。其他同学还有没有别的见解我现在记不得了，反正是三十分钟后大家也没有讨论出个合理的解释来。于是马老师有点得意地公布了自己的答案：问题的关键在于水和桥的高度，石猴跳进水帘洞一段让人觉得铁板桥就在一进洞的脚下，而水又在更下方，再挂到洞顶很难解释。但如果把桥位置抬高就好办了，水帘洞的入口处很可能是个大斜坡，桥在很陡的上方，而桥下之水并不流到桥门处，而是在高处泻到洞外。这个意思我大致画在图二中里。

大家于是恍然大悟。是啊，没有人说桥就在脚下啊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？－－“忽睁睛抬头观看，那里边却无水无波，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。”在脚下干吗还“抬头观看”呢？问题好像是圆满解决了，大家脸上都轻松起来，怎么没早想到呢？－－这时候下课的时间也就到了。

现在回头想来，我觉得马老师的解释还是最自然的，也很可能就是吴承恩的原意。只是绝大多数读者从来没有仔细琢磨过这一点，都想当然地接受了图二右里的那个形象。《大闹天宫》是的，电视剧是的，电影是的，连环画也差不多都是的。

几个版本的《西游记》连环画中，邓柯的《孙悟空出世》画得最差（图三）。邓柯是高产插图画家，除了《西游记》外还画过大量科幻小说的插图，画风粗糙，基本乏善可陈。水帘洞处理得更是草率；画得最好的当然是钱笑呆和赵宏本的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》了（图一），猪八戒去花果山搬救兵，找被唐僧冤枉驱逐的孙悟空，于是有了这幅水帘洞，不过也没有画对；张树德画的《猴王出世》比《孙悟空出世》稍好，但是把水帘洞画成了一个很开阔的空间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（图四）；最接近准确的是金协中画的《蟠桃宴》，水帘洞的水是洞里出来的了（图五），可是洞下画的那几棵树显得洞太大了，而且这个孙悟空面目可憎，一点也不象是美猴王。